同性恋爱?张爱玲的母亲与姑姑——从生死之交到疏离淡漠
发布时间:2024-11-19 17:16 浏览量:4
张茂渊
黄逸梵
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1901—1991)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她2岁丧父,母亲李菊耦对子女的教育非常严苛。她逼迫子女认真读书,为了防止儿子出去跟家族子弟学坏,给他穿女装、扎小辫,穿旧的绣花鞋,为的是让他不能出去见人;却让女儿穿男装,让亲戚的晚辈喊她“三叔”,不裹脚也不让她学女红。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1896-1957)也出身名门。她本名黄素琼,后来她自己改名黄逸梵。(本文为叙述方便统称黄逸梵)。她的祖父黄翼升是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李鸿章淮军初建时的副手。1865年,黄翼升因在镇压捻军中有功,授男爵爵位。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与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是一对姑嫂,她们志同道合,曾经是精神知己,生死之交,但后来因为金钱纠纷,两个人的关系渐行渐远。
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回忆,小时候对二婶(黄逸梵)三姑(张茂渊)最初的记忆是她们俩梳洗打扮出去跳舞:
她心目中的二婶三姑永远是像她小时候第一次站在旁边看她们换衣服出去跳舞,蕊秋穿着浅粉色遍地小串水钻穗子齐膝衫,楚娣穿黑,腰际一朵蓝丝绒玫瑰,长裙。她白净肉感,小巧的鼻子有个鼻结,不过有点龅牙,又戴着眼镜。
1924年,对婚姻极度失望的黄逸梵提出要陪小姑子张茂渊一同出国留学,后来张子静在《我的姊姊张爱玲》中说,两人实际上为抗议男主人的堕落,而“离家出走”,“这样的身份(世家少奶奶)还要出国留学,在当时的社会是个异数。”
嫂子跟小姑子的关系这样好的,也不多。
她们给两个孩子寄回玩具:
从外国寄玩具来,洋娃娃,炮兵堡垒,真能烧煮的小酒精钢灶,一只蓝白相间波浪形图案丝绒鬈毛大圆球,不知道作什么用,她叫它“老虎蛋”。放翻桌椅搭成汽车,与九林开汽车去征蛮,中途埋锅造饭,煮老虎蛋吃。
佣人们哄孩子的时候拿她们的照片,问记不记得二婶三姑,她们去哪里了。
“记不记得二婶三姑啊?”碧桃总是曼声唱念着。
“这是谁呀?”碧桃给她看一张蕊秋自己着色的大照片。
“二婶,”只看了一眼,不经意的说。
“二婶三姑到哪去啦?”
“到外国去了。”
像祈祷文的对答一样的惯例。
碧桃收起照片,轻声向韩妈笑道:“他们还好,不想。”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笑道:“他们还小。”
九莉知道二婶三姑到外国去这件事很奇怪,但是这些人越是故作神秘,她越是不屑问。
黄逸梵离婚后,搬离张家的花园洋房去租住公寓,小姑子张茂渊也一起跟着前嫂子搬走了。
亲妹妹站在前妻一边,张廷重心情如何呢?
1941,黄逸梵赴新加坡路过香港,在香港逗留期间,张爱玲经常去酒店探望她。她提到炎樱去家里,说炎樱很能干,但是不要跟她同性恋爱。张爱玲记起,自己的舅舅,母亲的弟弟,经常取消二婶三姑同性恋爱。
她用那高瘦的银茶壶倒了两杯茶。“你那朋友比比,我找她来吃茶。她打电话来,我就约了她来。”
是说这次比比放暑假回去。
“人是能干的,她可以帮你的忙,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后三个字声音一低,薄薄的嘴唇稍微撮着点。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恋爱。以前常听见跟三姑议论有些女朋友要好,一个完全听另一个指挥。
她舅舅就常取笑二婶三姑同性恋爱。
反正她自己的事永远是美丽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
1942年港大停办,张爱玲从香港回上海后,一次聊天姑姑曾说:
略顿了顿,又道:“二婶刚来那时候我十五岁,是真像爱上了她一样。”
姑姑张茂渊提到张爱玲的母亲曾经打过很多次胎:
九莉非常诧异。“二婶打过胎?”
楚娣笑叹道:“喝!”似又自悔失言,看了她一眼,悄然道:“我当你知道。”
张爱玲回忆起,一年前母亲去香港,还对姑姑有了男朋友很醋。
因为她一向对夏赫特(姑姑的德国情人)的态度那么成人化。在香港蕊秋说过:“你三姑,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当然她回到上海就猜到是指夏赫特,德文学校校长,楚娣去学德文认识的。她也见过他,瘦瘦的中等身材,黄头发,戴眼镜,还相当漂亮,说话永远是酸溜溜的嘲弄的口吻。他来她总是到比比家里吃饭。
九莉笑道:“我是真的一直不知道。因为二婶总是最反对发生关系。”
张茂渊说,在英国,嫂子黄逸梵怀了情人简炜的孩子,当时三人的计划是:如果不能打胎,就生下来,张茂渊跟简炜结婚,孩子以张茂渊的名义抚养。
楚娣疲乏的摇头笑叹道:“那时候为了简炜打胎——喝!”因为在英国人生地不熟,打胎的医生更难找?“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那时候想着,要是真不能离婚,真没办法的话,就跟我结婚,作掩蔽。我也答应了。”略顿了顿,又道:“二婶刚来那时候我十五岁,是真像爱上了她一样。”
这时姑姑说,嫂子刚嫁进来的时候,自己简直爱上了她一样。
不记事的年龄就父母双亡的女孩,家里来了一个温柔漂亮时尚的嫂子,应该是很依赖的吧。
黄逸梵也曾回忆她刚进张家:
你三姑那时候十五岁,一天到晚跑来坐着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
那时候黄逸梵跟丈夫新婚燕尔,感情还很好,小姑子总在他们房间当电灯泡,小夫妻都不开心。
她没说爱简炜,但是当然也爱上了他。九莉骇异得话听在耳朵里都觉得迷离惝恍。但是这种三个人的事,是他们自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虽然悲剧性,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因笑道:“后来怎么没实行?”
“后来不是北伐了吗?北洋政府的时候不能离婚的。”
不知道张爱玲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姑姑爱上了嫂子的情人简炜,愿意三人行一明一暗。
想想也是,一个女孩如果走了这一步,那一辈子就有了事实婚姻了,在那个年代,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除了对嫂子的感情至深,对简炜没有感情也做不到。
怪不得简炜送她的照片上题的字是这样歉仄的口吻:“赠我永远视为吾妹的楚娣。”相片上是敏感的长长的脸,椭圆形大黑眼睛,浓眉,花尖,一副顾影翩翩的样子。
游湖泊区当然是三个人一同去的。蕊秋的诗上说“想篱上玫瑰 ;依旧娇红似昔。”北国凉爽的夏天,红玫瑰开着,威治威斯等几个“湖上诗人”的旧游之地,新出了留学生杀妻案。也许从此楚娣总有种恐怖,不知道人家是否看中了她这笔妻财,所以更依恋这温暖的小集团,甘心与她嫂嫂分一个男人,一明一暗。
张茂渊跟黄逸梵简炜去湖泊区度假,遇到了华人杀妻案(可以搜我的文章里有写),张爱玲判断,姑姑因为这个案子,对婚姻有恐惧,因为她也是有不菲遗产在手的孤女,怕男方看上她的钱,娶了她然后害死她(而且,她年轻时跟湖泊区被害的女主一样,长得确实也不好看。)不如跟嫂子一起分一个男人。
1937年黄逸梵第二次回国,张爱玲也逃家投奔她,姑嫂侄女三人住在一个公寓。那时,姑嫂关系已经不好了,愿意是张茂渊为了救情人的父亲,小爷的父亲大爷(李鸿章的长孙李国杰),把嫂子黄逸梵托她代管的钱赔光了,害得嫂子没钱出国跟情人团聚:
有天晚上,蕊秋等楚娣回来帮她油漆灯罩,但是显然又在办公室绊住了,七点多钟还没回来。她激动的在客室里走来走去,忽道:“你知道我没回来的时候,你三姑做投机,把我的钱都用掉了。也是为了救你表大爷,所以买空卖空越做越大。这时候找到个七八十块钱一个月的事,这样巴结,笑话不笑话?”
九莉怔了一怔,轻声道:“是怎么……?别人怎么能把钱提出来?”
“也是为了现在法币要保值,所以临走的时候托了人,随时看着办,问我来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有这样的事?马寿听见了都气死了,说‘这是偷!’”说时猛一探脖子,像只翠鸟伸长了蛇一样的颈项,向空中啄了一下。
马寿是个英国教员,前一向来过一次,去后蕊秋笑得格格的告诉楚娣:“马寿现在胖得像个猪,”又提起他现在结了婚了。
“把人连根铲,就是这点命根子。嗳哟,我替她想着将来临死的时候想到这件事,自己心里怎么过得去?当然她是为了小爷。我怎么跟她说的?好归好,不要发生关系。好!这下子好,身败名裂。表大妈为了小爷恨她。也是他们家佣人说的,所以知道了。”
九莉本来也觉得大太太现在只跟蕊秋好,对楚娣总是酸溜溜的,有时候连说话声音都难听。但是大太太现在根本改了常,往往笑起来也像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声,因此她阴阳怪气的,九莉也没大注意。恨楚娣,不见得光是因为他们辈份不同?总也是因为她比他大,以为是她引诱他。
“表大妈也是气他们不拿她当个人,什么都不告诉她,不要她管。你三姑是逞能,小爷还不也是利用她。现在都说小爷能干了,他爸爸总是骂他,现在才好些了。——我心里想,你舅舅是不知道,要给他知道了,你舅舅那张嘴多坏!我想想真冤,哑子吃黄连,还不能告诉人——真是打哪说起的?”
黄逸梵对张茂渊气愤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张茂渊跟表侄不伦恋,还发生了关系,她觉得张茂渊很糊涂,被男人利用了。
也有吃醋的成分在里面。
接着黄逸梵又抱怨嫁进张家的生活,分家的时候,小姑子拿走了老太太(李鸿章的女儿李菊藕)的首饰金叶子等。
钱确实是敏感的东西,对于黄逸梵张茂渊这样的贵族后裔,曾经的生死之交,也经不起金钱的考验。
九莉始终默然,心里也一片空白,一听见了就“暂停判断,”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诗《老水手》等,读者“自愿暂停不信。”也许因为她与三姑是同舟的难友。
蕊秋又道:“从前提亲的时候,呵哟!讲起来他们家多么了不起。我本来不愿意的,外婆对我哭了多少回,说你舅舅这样气她,我总要替她争口气。好,等到过来一看——”她又是气又是笑,“那时候你大妈当家,连肥皂都省,韩妈胆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窝枕头都有唾沫臭。还要我拿出钱来去买,拿出钱来添小锅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时候十五岁,一天到晚跑来坐着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后来分了家出来,分家的时候说是老太太从前的首饰就都给了女儿吧,你三姑也就拿了。还有一包金叶子,她也要。你二叔反正向来就是那样,就说给了她吧。那时候说小也不小了,你说她不懂事呀?”
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又在昏黄的灯下走来走去,然后又站住了。“我为了这几个钱这样受别,困在这儿一动也不能动,我还是看不起钱。就连现在,我要是要钱要地位的话,也还不是没人要。”
1947年(大概),黄逸梵再次回国。还是三人住一间公寓。这次回来,黄逸梵衰老了很多,张爱玲觉得,大家,包括跟黄逸梵最亲的舅舅一家,对她都没有那么亲近了。黄逸梵跟张茂渊就更生疏,张茂渊觉得,黄逸梵总担心她们背后议论她:
楚娣背后又窃笑道:“二婶好像预备回来做老太太了。”
不知道是否说她面色严厉。
又有一次楚娣忍不住轻声向九莉道:“行动锁抽屉,倒像是住到贼窝里来了。”
其实这时候那德国房客早走了,蕊秋住着他从前的房间,有自己的浴室,很清静。
楚娣又道:“你以后少到我房间里来。”
九莉微笑道:“我知道。”
她也怕被蕊秋撞见她们背后议论她,所以不但躲着蕊秋,也避免与楚娣单独在一起,整个她这人似有如无起来。
两个生死之交因为一个饼干桶客气:
理行李的时候,很喜欢楚娣有一只湖绿色小梳打饼干筒。
楚娣便道:“你拿去好了,可以装零碎东西。”
“你留着用吧,我去买这么一盒饼干就是了。”
“你拿去好了,我用不着。”
九莉想道:“二婶三姑这样的生死之交,会为了一只小洋铁筒这样礼让起来。”心下惘然。
黄逸梵又出国了(这次走就没再回来),张茂渊跟张家从前的丫头碧桃议论黄逸梵,脾气变坏了,对钱斤斤计较:
碧桃来了。蕊秋在这里的时候本来已经来过,这次再来,一问蕊秋已经走了。
楚娣与碧桃谈着,不免讲起蕊秋现在脾气变的,因笑道:“最怕跟她算账。”她们向来相信“亲兄弟,明算账,”因为不算清楚,每人印象中总仿佛是自己吃亏。人性是这样。与九莉姑侄算账,楚娣总是说:“还我六块半,万事全休。”这天提起蕊秋来,便笑道:“她给人总是少算了,跟她说还要生气。”
碧桃笑道:“‘呆进不呆出’嗳!”
九莉听了心里诧异,想道:“人怎么这么势利?她一老了,就都众叛亲离起来。”
张爱玲觉得,母亲老了,就众叛亲离了。
注:黑色加粗字体部分引自《小团圆》